年3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两会上提出“上海要加快向具有全球影响力的科技创新中心进军”之后,作为“科创中心核心承载区”的浦东张江就已行动了起来,最先行动的便是城市规划。
“浦东新区规划院与市规土局成立了联合规划团队,一开始的规划面积是以小张江为主的40平方公里,后来逐渐扩大到了94平方公里。”黄瑶指着地图,划入规划范围的“张江科学城”北起龙东大道,东至外环,南接下盐公路,西抵罗山路,整个长方形区域占地94平方公里,涵盖北部的张江高新区、中部的康桥工业区、南部的上海国际医学园区、以及康桥南区,占整个老浦东新区面积的近七分之一。
俯瞰整个有待规划的“张江科学城”,右下角闪光处为上海迪士尼乐园。如此大面积、大体量的城市规划,无论在国内还是国际上,都是史无前例。而且,这不是一般的城市规划,这是带有“科学功能”的城市规划。
年8月初,一份名为《张江科技城创新空间发展规划》(编者注:后更名为《张江科学城空间创新建设规划》)的招标文件从黄瑶处传递到了德国gmp、英国BDP和美国AECOM三家国际设计咨询公司(建筑事务所)手中;年末,三家单位以答辩形式完成了各自的概念阐述和模型展示。
匆匆而来的大任务年8月,gmp上海会议室里,项目主创Weiss女士手里捧着一本多页的设计文本,一次次强调:“答辩时间太短了,我无法详细阐述我们的每一个想法,我非常希望能够和政府进行更进一步的探讨沟通。”距离收到标书已过去了一年,招标结果也已尘埃落定,这位gmp公司“张江科学城”项目的主创负责人仍然有很多话想说,“很遗憾答辩时我们没有进行对话式的交流。”
竞标单位的答辩时间只有40分钟,部分建筑事务所甚至没有得到现场评审们的提问。毕竟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招标案也仅耗时4个月。
对任何人而言,时间都是稀缺品。
年8月初的一个周五,金湛刚准备下班,就收到了来自“甲方”的招标文件。“周五收到招标文件,要求我们周一提交报名信息并阐述对科学城的初步理解,只有两天时间准备!”作为gmp的项目经理,金湛在第一时间把招标信息告知了自己的上司和公司德国总部。“要求我们在84平方公里上选择3个重点区域做空间设计。”(编者注:后来整个规划面积扩充到了94平方公里)
整个gmp总部枕戈待命,“这么大的项目不是gmp一己之力能够完成的,涉及政治、产业、经济、区域功能、城市交通……”金湛说,“报名成功后,又给我们10天时间准备面试,汇报工作框架和设计策略,通过面试之后才正式着手项目任务。”
经过仔细分析后,gmp决定邀请欧洲著名的规划设计事务所KCAP联合参加,并聘请了欧洲景观生态设计事务所RambollStudioDreiseitl作为专业顾问,形成一个具有国际一流水准的设计咨询团队。由三家事务所组成的国际联合设计体共同参与了“张江科技城空间创新发展规划国际方案征集”。
也是在这个期间,“甲方”才陆陆续续将一些规划必备的数据材料交到金湛手里。一直到国庆节前,金湛才收齐了全部的补充材料。而“一般情况下,所有的背景材料都会随着‘招标文件’一起发放”。
整个招标流程都是一样。严格来说,招标单位能够静心做图纸规划的时间仅有两个月。
从接到招标文件的那一刻,金湛就隐约感觉到这不是一般的规划任务。
早在金湛收到招标任务书之前,黄瑶已经连续几个月连轴转了。
从去年3月开始便一直忙于梳理张江现状、分析国际科学城案例的黄瑶在5月突然感觉到时间不够用了。“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充分认识到张江科学城的特殊重要性。”作为规划师,“政治嗅觉不够灵敏”的黄瑶在上级单位一层层施压下,感觉到了紧迫与艰巨。
哪怕是这三家外籍招标公司,也从招标任务书中读出了政府的意志。“从标书来看,很能体现政府的强意志推动。”BDP的该项目主创、英国人Marshall直言不讳:在英国这样一个大规模的城市规划必须经过调研、论证、公共参与等一系列步骤,“可能需要很多年”“这没什么不好,由政府掌控如此大规模的规划更高效,并可控制从规划起草到实施的每一阶段。”同时,他也强调,科学城的规划更需要耐心,城市规划既要服务于社会经济发展,又要有预判5-10年甚至20年的预期。对此,政府应该做长远的思考和准备。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政府才是这座城的守护者。“政府应成为规划的指导者,无论何时,不做不合规划的东西。”
英国人Marshall先生“不是一个单位、一个团队可以做的。”此前只做过川沙片区规划、世博大道沿线规划等项目的黄瑶自称“我们一团黑,但很兴奋,这样的项目对规划师来说可遇不可求。”被固化的土地与老城的激活对三家招标公司来说,他们也从来没有尝试过如此大尺度、大难度的城市规划案。
“Interesting!”Weiss女士眨着她碧绿的眼睛,充满好奇地说,“如果把曼哈顿放进整个规划面积,张江科学城还大了一圈;整个新加坡也就浦东那么大。摆在我们面前的第一个难题就是降解尺度。”作为该项目的总负责人,张晶在带领BDP规划团队头脑风暴时也意识到了尺度的问题。“我们做了很多案例分析,日本、台湾、韩国、美国、英国……最后发现没有一个案例是可以匹配张江的!”她形容自己“像一个侦探”,在张江走走看看,不断加深了解,“我们做了SWOT分析,发现张江虽然产业基础很好,但是相互独立,各自发展,没有形成可持续性的产业链。”
90年代,在“改革开放”和“浦东开发开放”的号召下,上海市张江高科技园区成立,当时规划面积25平方公里,分为技术创新区、高科技产业区、科研教育区、生活区等功能小区。以高新区区块划分土地功能的规划模式以及“先生产后生活”的规划理念使张江至今都看似一个大型“城乡结合部”。
“我自己开车在张江走了好几次,到了晚上漆黑一片,在这样的环境下怎么自主创新呢?”吴昱东,作为AECOM综合规划团队中的空间负责人对这片土地感受得更多。在北区,以张江高新区为核心的产业园区至今保留着产业园区的形象:四四方方、一排铺开的厂房和园区像孤立而封闭的世界,自成一体;每天早晚高峰,地铁2号线裹挟着人群在浦西与浦东之间来来回回,形成一道壮丽的“迁徙大潮”;往返于地铁站和厂区的短驳车更固化了这种封闭感。“同事居住在浦东,每天早晚高峰永远堵在路上。”教育资源、文化资源、交通资源、体育资源、生活资源、商业资源更是极度稀缺,张江怎么看都不像是“上海”。
科学城,首先是一座城,必须具备城市基本功能。产业与生活的严重脱轨将成为张江后续发展中的一块软肋。哪怕在硅谷,“城市”功能的缺失也让它错失了很多机会。“在研究硅谷案例时,我们发现越来越多的人才离开了硅谷,转而搬入城市功能更齐全的纽约。”Weiss女士说,“人才会出现在哪里?当企业发展到一定的阶段,更需要金融等配套服务以及一定的生活品质,而这些在纽约。”基于这种思路,gmp+KCAP提出了“SiliconYork”的想法。“科技与城的结合一定不是1+1=2那么简单,城市依附于科技产业,而高学历的人才是其中的关键。”
SiliconYork的构想但在北区,90%的土地已开发,可以用来补足“城市功能”的空间非常有限。
“这是一个典型的城市更新项目。”张晶和Weiss同时注意到了,要在极小的限定框架内要“动刀”,必须先把框架“打开”。
打破厂区、园区之间的围墙,gmp+KCAP旨在把“路”变成“街道”。“路作为交通载体,人使用它却不和它产生关系;而街则以一种交流场所的形式存在,是充满人情味和文化象征的符号。”
在gmp和KCAP的概念图中,街区两边,成片的绿色和蓝色条块交相辉映,在绿化带、水带所构成的公共空间中,人闲散而自由。“一方面,结合张江已有的水网、绿网,适量强化,形成地区特性鲜明的东西向蓝绿条码,以衔接碎片化的空间;一方面建造几个次中心来降解尺度过大的问题”;在BDP,公共空间成为破框首选,“打造各种尺度不同、满足不同需求的人性化的公共空间,建造一座比纽约中央公园更大的中央公园,承载体育、展览、交流、文化等多样功能,作为张江的公共核心,联系南北;打造南北两个绿环连接产学研商住;增加社区级公园满足人们日常生活交流需求;张江老城提升公共空间增加公共设施,糅合历史与现在,打造成张江新地标……;张江老城可参照新天地的模式,糅合历史与现在,打造成张江新地标;在公共场所提供更多为家庭服务的配套设置;川杨河可打造成水上运动中心……”
BDP设计效果图联通张江,释放上海科技能量“我们一直在思考《张江科技城创新空间发展规划》这个题目是什么意思。整个题目提到了创新、空间,政府到底想做什么?”与另外两家不同的是,AECOM拿到题目之后,花了很大功夫来“破题”。
AECOM吴昱东近照“最大的挑战是:要发挥张江科学城原有的战略目标,把最大的力气甚至全部的希望放在一个空间规划上,对于这个项目感觉是个软肋或者误区。空间是载体,承载的内容才是关键。”AECOM给自己确定了三个方面的命题,“我们认为这个项目首先是张江科学城的战略定位命题,是张江未来如何发展定位可以应对浦东的发展,乃至上海发展成全球影响力城市的命题;其次是功能上的命题,如何通过功能结构和发展模式的创新去实现张江的战略目标;进而是空间上的命题,如何通过空间的创新更有效的发挥张江在上海城市格局中的战略作用。”
这些问题,可能连他们的“甲方”也没有想清楚。
在多次研究后,AECOM提出了张江模式驱动下的第4代科学城的战略目标定位和发展模式创新。“第四代科学城以东伦敦、硅巷为代表,即以自主创新为驱动力,人才、产业、资本、服务在城市空间形成无边界互动。张江新一轮的布局,不应是简单的自我更新,而应是从第三代科学城跃升至第四代科学城的跨越式发展。”
AECOM“能量网”的概念图当吴昱东和同事们一次次驾车在浦东实地调研,一路向南,越走越困惑。眼前的景象越发破败。北区的张江因多年开发而有一点人气,中部的康桥则是传统制造业密集区,而最南端的医学园还是一片郊野。“三个片区本是分头独立发展的,从系统层面来看,这94平方公里土地是支离破碎的。”这种割裂感因为一道外环的存在而特别明显。AECOM的项目负责人刘泓志指出,“科学城的载体应该是整个上海市的人文和创新资源在这里能够形成一个积聚、示范和辐射的效用。我们在张江科学城的工作,其实早就跳脱了94平方公里的所谓基地范围,而是基于以全上海创新资源为基础来形成的科学城。这样的一个理念下,我们创造一个张江能量环,后来演变成能量网这样一个更大的概念,把周边的城镇化的发展,以及上海最重要的资源,包含陆家嘴的资源都作为我们功能发展和空间框架联系的重点。”
故而在具体设计时,AECOM尝试着从空间上弥合这种“断层”:“随着现在内外多驱动力的浦东发展,未来将出现强心多头的一个上海新核心的浦东。”AECOM在选择重点区域规划时选择了非常有挑战但具有对空间结构体系的创新示范性的张江高科地铁站区域和中部外环区域,前者可能通过整个街区的更新,联动张江与整个浦东陆家嘴乃至上海,后者可能突破外环束缚,缝合张江科学城自身的南北断层,创造新的能量极点。
张江自身的断裂问题,另两家单位不是没有注意到。“整个科学城区域被外环截成两段”在BDP的方案中,通过一南一北两个大型CBD以及一条南北走向贯穿整个科学城规划面积的“创智生态轴”弥合这种“断层感”;gmp+KCAP则把这条“创智生态轴”变成了一条依托于轨道交通的“科创脊”和一条“生活轴”,联通“被外环绿带割裂的发达北区与欠发达的南区”。
这种做法巧妙而不费工夫。
答辩当日,当AECOM带着“外环下穿”的概念模型出现在评审们面前时,评审们大吃一惊。下穿一个目前交通流量巨大的外环要牵扯多少部门、动用多少资金?AECOM成为评审当日最受争议的评标团队。
“重点不在外环的下穿,而是我们觉得任何的举措都必须真正把南北两个板块原有的创新资源更有效地串联在一起。像外环这样重要的高运量道路从地面最后变成下穿在国际上有很多案例,都是碰到了重大的城市发展关键和转折的时候,必须下重药。”刘泓志说,“AECOM的态度不是要提供一个四平八稳,评审不会觉得有问题的方案。这是我们想要传递的理念。”
“科学城”的科学逻辑访谈到这里,规划师们勾勒了一座“新城”。但是,隐藏于形态之下的深层逻辑是什么?为什么这样的空间设计会带来一座“科学城”?
当Weiss女士与KCAP有关人员一次次思考科学城的内生逻辑时,“佛罗伦萨”冒了出来:14世纪到17世纪,文艺复兴在意大利佛罗伦萨兴起,而后扩展到西欧各国,这一场思想文化运动,带来全新的科学与艺术,揭开了近代欧洲历史的序幕,被认为是中古时代和近代的分界。
“为什么是佛罗伦萨?”经过gmp+KCAP团队的层层分析之后,他们认为,人作为创新因子,聚集在“佛罗伦萨”这个熔炉中,最终爆发出了集体智慧。“佛罗伦萨相当于一个活力大学,开放、包容、大气,艺术家、建筑家、科学家在此聚集、交流、碰撞,最终形成了文艺复兴。”大学已不是封闭的学术场所,而是一个智慧洼地——“活力大学”的概念应运而生。
厚厚的一册书详细阐述了gmp与KCAP“活力大学”的主题构想,所有的开放空间、绿化河道都致力于重现一个“佛罗伦萨”,也即“科学城”。“由于版面有限,这里囊括了我们主要的观点却不是全部。未来的张江应是一个有机、可生的城市。”
“有机、可生”Marshall先生用“flexible”这个英文词表达的同样的理念。来自英国的BDP参考了英国经验。从4年开始,英国先后确定将约克、纽卡斯尔和曼彻斯特、伯明翰、诺丁汉和布里斯托发展为“科学城”。其立足点是:利用科学活动塑造城市特征,实现城市区域再生,并提高城市创新产出、生产力和增长率。
“大学和科研机构是科学城的核心要素,其次是小型创新企业。”Marshall说,跨国企业运作成熟,但创新孵化能力不足,如果与中小企业对接,则能创造新的创新系统。在BDP的规划图上,主干道“创智生态轴”两边按梯度分列着创业企业、中小企业、大企业几个区块,以此完成创新企业的转换与迭代;张江南区规划一个科技服务CBD则“着重布局金融、知识产权等创新创业服务机构”,以此形成全创新链的城市布局。
单一的系统无法承载科学之城,多种创新创业生态的耦合才能结成能量网。东伦敦,在AECOM眼里也是值得借鉴的案例,在其汇报PPT中,吴昱东用大量的版面阐述了自己对科学城的理解以及政府应有的作为,“空间环境只是一部分,科学城不能局限在一个壳里面,政策与机制创新、技术与服务创新同样重要。载体、源头、服务、环境,四个齿轮缺一不可。”
“规划一个城市就像带孩子。”诚如吴昱东反复强调的,每添加在城市的一笔都将影响“孩子”的性格。一名优秀的城市规划师必然极赋前瞻眼光,对未来的产业、经济、人口等城市要素非常敏感。在缺少足够的基础资料,缺少充裕时间准备的前提下,这三个充满创意的概念会适合张江吗?
“一份规划需要一代一代人坚持做下去,需要一届一届的政府去落实,对未来,我们非常期待。”Weiss女士说。
第四份规划案年末,招标答辩结束了,而黄瑶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最终的招标结果是:三份规划案均未得标,由新区规划院和上海城市规划院成立的联合团队完成了第四份规划方案。
“大规模的规划案都是本土团队更胜一筹,毕竟我们对张江现状了如指掌。”黄瑶表示,当初选择招标也只是为了学习,“选择这三家作为招标对象也是看中它们在本国的一些规划经验,能够偷师到一些新理念对我们而言目的就达到了。”
最终,在结合三家份规划案的创意理念、听取了各方的想法后,张江科学城形成了自己的规划逻辑:以上海光源等一批大科学装置为核心,强化城市功能,打造“科学城”。在随后出台的9条具体要求中,3条与科创有关,6条紧贴城市功能。“科学城就是在小张江基础上进行扩建,并补充一些符合城市功能的基础设施吗?”面对记者的提问,黄瑶说:“你可以这么认为。”面对这样一个大任务,黄瑶直言,“我们需要时间把问题想得更透彻。现在能做的是为今后的发展预留下足够的土地空间”。
年4月,市委书记韩正用两个半天时间,先后前往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浦东新区张江高科技园区,调研科创中心建设的推进落实情况。黄瑶一下子感觉到“全部的委办局动起来了”。
4月底,当黄瑶交出第四份规划案时,被指“过于规划”、“与宏观结合不够”、“定位不够国际化”、“与市府要求脱节”……项目名称《张江科学城空间创新发展规划》更改为《张江科学城空间创新建设规划》,二字之差,政府方面的决心已表露无遗。
从5月开始,浦东新区分管副区长张玉鑫每周要听两次规划汇报,一听就是一天。“仅介绍科学城定位的两段文字,我们改了十几稿。”在这种强大的压力下,黄瑶已没有时间考虑更多,光文书与协调工作就已经很紧张,“在最后交成果之前,我们一个负责文字统筹的小伙子视网膜穿孔了。”
浦东规划院工作场景刘易斯·孟福德曾说“真正影响城市规划的是深刻的政治和经济转变”。而政治和经济本身,是规划大师们无能为力的。
答辩结束后,忙活了大半年的规划师们结束了自己的工作,从模型和效果图上科学城的空间形态已然可见,但说到底,“科学”的城市功能是无法被规划的。
城市的内涵如何塑造呢?
文:金婉霞
图片:睿宁、部分由规划单位提供
美编: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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